镜子

  早上七点,在生物钟预料之外的时间点醒来。

  有线耳机还挂着手机缠在我的脖子上,稍微一转身就会感受到身体竟被一根小小的线束缚住;被子有一半从床上垂下去,天是蓝的,云却很灰。

  因为醒太早手机里还没有收到大量无意义且无所谓的消息,我像往常一样把泡腾片掰成两半扔进瓶装水里,呆呆地看着气泡翻腾,水变成粉橙色,想起12岁的时候,我坐在妈妈贴了防晒车窗膜的汽车里,放学路上一直往西边走,阳光落进来的颜色也是这样的。

  越长大,生日似乎就越冷清,17岁那年招呼了初高中的一大堆朋友聚在一起玩乐,五年过去了,当年和我一起玩乐的人里只有一个在零点给我打了电话。越是回忆过去的浮夸,越是觉得回忆在嘲弄我,过去的我以拥有一大堆“朋友”而自满不已,但如今才发觉我从未把这样虚伪的热闹当作友情。我爱过谁吗?谁又爱过我?唯独他们合资送我的生态球,如今还在阳台上呼吸着,杂草丛生。

  我走到镜子前脱掉了衣服。

  过去21年,我无数次这样全裸地对着镜子发呆。曾经我不喜欢她,我觉得她腿粗,我觉得她下颌线应该再明晰一点,我嫌弃她手指褶皱太多,我觉得她毛发太黑太密,乳晕的颜色也不够好看,我笨拙地把她打造成我想要的样子,又觉得用力过猛,上下遍布着陌生感;青春萌动的好奇与不自信的试探都没有留下痕迹,如今我已经对她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她还是不够健康,不够有力量,不能带我去更高的雪山上滑雪。

  这是我从胎盘里就拥有的东西。

  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她了,唯独我才有爱她一辈子的能力,而我却也是唯一一个不能拥抱她的人。所有人可以轻松地对她一览无余,我要看她却需低下我的头,真不公平。

  世界是残破的废墟,只有我和她是无法融化的冰,我靠在镜子上时听到了冰的摩擦。她富有野性,她身上流淌着岁月肆意刻下的山峦,我记得2004年她在雪地里摔倒,2013年发现腹股沟上长了两颗痣,2018年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她绝对不是被捧在天鹅绒上长大的,但她美得如此动人,美得如此唯一。

  妈妈如果不当母亲,她会变成什么?我会继续在她的血液里流动二十二年,或许我永远不会存在;又或许我本来就是不存在的,镜子里的虚影是幻象,过去的记忆是捏造;或许世界本来就是假的,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明白不会有任何人会在自己宝贵的记忆里给我留一个位置,最后都会忘记的东西一开始就不应该占有,我愧怍于曾经被我伤害的人,我愧怍于举着手机纠结要不要联系我的人,我让他们痛苦,我也为此悲伤。年岁交接时涌上心头的回忆把自己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的玻璃打得稀碎。

  只有自己记得自己的话,才能毫无保留地爱自己吧。如果未来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我要建一间六面都是镜子的房间,仿佛那里才是我的茧,仿佛在那里我才能从一个被全世界呵护的女孩变成一个被自己深爱的女人。

茶花

  收拾好全家一同出门,猛然发现楼下山茶开得红火。茶花的花瓣好像玻璃质感,中间点缀的黄色花蕊如同水晶,重瓣开得热闹,单瓣则显得孤芳自赏,但各有韵味,反而是单瓣将花蕊衬得更加夺目。

  “我喜欢单瓣的茶花,单独拿一朵出来都很美。”妈妈说。

  “嗯。”我回答,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总是抢先说出我的想法——如果她不做母亲,我们说不定是朋友。

  “二月——立春前后,是山茶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她说。

  也许,只有在她那里才能给自己建一座无风的温室,那里四季都是鲜花,四季都有阳光,她以一个“女人”而非“母亲”的身份找到另一种变老的可能性。她可能也会在二十多岁时和镜子中的那个人拥抱,不用面对妊娠纹。

  她和我不同,她有很多朋友,当朋友打电话祝她元宵节快乐时,她都要很开心地告诉对方:今天也是我女儿的生日!

  她比我快乐,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如果我的出生也能让她快乐,那其实我也没什么非抱怨不可的。

  茶花在风中起舞,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