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高三那一年以及高考那两天的梦一直纠缠着我。梦和回忆的虚实交加，就像每天刚醒过来时幸福过后一阵伤感，好久才能回过神。
时常看到他人关于高三和高考的评论，不乏有“高考是中国人的群体创伤”这样的论调，对此我并不完全同意。高考的疲惫在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已被我抛之脑后，在反复的恋旧中我对高三和那一群陪我走过18岁的人的感情越来越迷离。今天将它们写下，或许也会成为一本即将积灰的同学录。
好像……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进入高三，地理老师被换成了W，全班在震撼中欢呼，只有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我无法忍受这种想吐的感觉，也不想让别人察觉到我的不一样，慌乱地跑去了厕所。
没错，我喜欢这个地理老师。而且我比班上所有人认识他都要早。高二开学时我去参演了学校举办的迎新典礼，就在那时我认识了他。他穿着蓝色的西装，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枫，老师好。”
他客气地笑了，坐在我旁边，告诉我他在高三地理组，说不定之后可以上到他的课。我很高兴，当然那时的高兴只是局限于“一个很帅气又年轻有为的老师跟我聊天”。喜欢上他的过程很普通，至今我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总之是有这么一份暗恋的。
直到有一天我去到他的办公室给他送他的快递，他递给我一颗糖，说他结婚了，这是他的喜糖。
五雷轰顶。
不过虽然当时我也只是个18岁的小孩，我也明白就算他不结婚，我若真要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情是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和觉悟，因此我也还算是释然。
“恭喜！W老师！”是发自内心的祝福。
好吧，或许我早该在我意识到喜欢上W的时候及时止损，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也没办法了。我试着慢慢减少和他接触。
但接下来的发展我自己也没想到，就在我刚刚喜欢上一个从高一就在一个班的男生F的时候，高一的好朋友跟我说，她跟F表白被拒绝了。
我说：“啊……原来还有这种事啊……”
朋友：“但我还是忍不住，我还是很喜欢他。”
我：“啊……原来还有这种事啊……”
与此同时，W成为了我的地理老师。
我蹲在厕所里抱着脑袋，真想打开窗户飞出去算了。一边是基于道德情感层面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白的F，一边……也是基于道德情感层面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白的W，我的感情史在这一刻达到了dramatic的巅峰，或许今后都不会再有这种情节出现了。我好像动画里那种情感受挫的女二，只能看着主角团光鲜亮丽，自己却把失恋的苦水往肚子里咽。
不能想东想西了，我要好好学习！我用冷水洗了把脸，装作无事发生地从后门走进教室，刚好撞上W在做自我介绍。他看见我进来，笑着对我点了点头，一大半的人转过来盯着我——当然了，F也包括在内——内心的火山又喷发了，我的脸就在他们的注视下开始变得滚烫。
跟着学呗……还能怎么样，总不能为了逃避就要求换老师吧，转班也是不可能的。但我实在是受不了地理课上他把我点起来问我最不擅长的问题，然后很耐心地为我讲解，讲完了还要很亲切地念我名字的后两个字，问我懂了没有。
“懂了。”（完全没懂）
“坐下吧。”
每次发生这种事情，坐在右边的小姑娘都会很敏锐地发现我的脸红，她很八卦地问了一句：“你害羞什么呀？”
我一抬头，刚好又跟坐在右边的右边的F对上视线。
“啊啊啊啊啊……”我痛苦地把脸埋进臂弯里。苍天啊，让我消失吧。
斜阳下，我看着喜欢的人走出校门
2019年5月18日，距离高考还有20天。
一想到还有20天就再也不能正当地走进这个校园了，我心情复杂地跟朋友道别，登上高一那幢教学楼的天台。天台正对着校门，放学时分大家都背着书包往外走，这个景象是我高中三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
五月底的昆明算不上凉爽，斜阳在我的正后方，把我的脖子晒出了一层薄汗。手里握着小甘的《高考必背古诗词60首》，思绪却乱作一团。从5月开始，所有人都在问我身体怎么样、睡眠怎么样、精神怎么样、吃得怎么样，我对高考又期待又恐惧，我对自己感到未知，我对即将离开的中学十分不舍，我对那两个人……
等等，校门口那个书包，和那件再熟悉不过的蓝色西装……
为什么他们会一起走出去呢，我沮丧地趴在栏杆上盯着他们，没有人会像这样盯着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会有人在他们身后痛苦地望眼欲穿着。
突然，一个老师叫住了W，他俩一齐回头。在那一瞬间我本能地蹲下去，转念一想，我在这么高的地方，又是大背光，他们应该不会抬头看我吧。于是又站了起来，看着他们完成了对话，走出校门，F左拐，W右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阳光很耀眼，我的眼睛好像进了沙子。
各种各样的学生的背影在我的注视下走出学校，还有一些人吃完了饭准备回来上晚自习的，我就这样站了半个小时，学校门口的花坛被染上了斜阳的粉红色。
梧桐叶与塑胶气味
要说我有什么自己觉得很骄傲的优点，就是我善于跟所有老师成为朋友……呃，W不算。
高一时候的语文老师跟我关系特别好，我称她为Y姐，为了方便叙述还是简称为Y了。她在很多方面帮过我的忙，我有什么心事也会跟她聊。5月26日，天气热得令人烦躁，年级组长为了“给高三的同学减轻一点压力”，举办了一个全年级的跳绳比赛。
笑死……我背起书包开溜，别给我减轻压力了，体育运动给我带来的身心伤害说不定是高考的十倍。我悄悄脱掉年级服打算逃走，这时收到了Y的微信，要我去她办公室跟她聊聊天。
Y在带高一，跑去高一楼也是一种逃跑方式，我立即答应了。一见面我们就先一起吐槽了年级组长的骚操作，坐在那儿吹着风扇聊了20分钟，全程一句跟考试学习有关的都没提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问：“你不问我考试的事吗？”
Y：“感觉你至少回答了一百遍了，如果我再问你还是会用回答别人的答案来回答我吧。”
我没说话，因为如果她真的问了我还是会和她说真话的。我不想让长辈和其他老师知道其实我最近开始嗜睡，导致复习的时间大大减少，我并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焦虑到睡不着”的方向发展，反而身体自己过于放松让我感到有点害怕。既然她没问我也就没说。
后来，她给了我一把男生宿舍的钥匙，那是她中午午休的地方，过去我和几个同学也在那里由她给我们补过几次语文课。至于为什么是男生宿舍，我也不知道，她也一直保持着神秘。
6月1日到3日是自主复习日，高三学生可以选择来学校或者去别的地方自习，我知道她给我这把钥匙的原因是什么，那三天我就待在那间男生宿舍里闭门不出。6月1日上午8:54，我进教室拿我的书，打开后门刚好撞见F抱着篮球走了出来。
都到这个时候了，其实我也没什么心思去想恋爱了，以同学的身份和他打招呼。
“去打球啊。”
“啊。”
我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准备进入教室。
“啊，可以帮我拿一下水杯吗？在抽屉里。”
我转过身看着他那件签了他好朋友名字的校服，淡淡地说：“好的。”
窗外梧桐叶翠绿。
我们拿好了东西一起下楼，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为什么要拒绝她？”
F好像很惊愕，愣了一两秒才说：“我觉得我是个很差的人。”
不是的。
“虽然拒绝的原因还是因为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如果我喜欢她我可能也不会追求她的。我不值得被喜欢。”
不是的！
“你不要跟她说啊。”
“好。”
他走向篮球场。
6月6日上午，班主任把全班的准考证发了下来，我们把书箱之类的私物全部搬空了。我和朋友跌跌撞撞地抱着书箱往外走，没想到又撞到了F。
太尴尬了，我一辈子都不想和你讲话了，快去忙你的吧！
F：“你在哪里考？”
我：“啊？我……我在xx中。”
F：“噢，加油吧。”
我很高兴，我感到无与伦比的高兴：“你也加油！”
窗外梧桐叶翠绿。
和他拥抱了…！差点死在考场里
考语文的前一个晚上我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可能到了接近一点才睡着的。我很紧张，我说不出我为什么到此刻才感到紧张，即便睡了不那么安稳的一觉也没有好转，早餐在嘴里嚼了半天，跑去厕所吐掉了。
妈妈把我送进了考场，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我觉得下一秒我就要呕吐着昏倒了，直到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一抬头，W穿着大红色的T恤向我招手，身边还站着年级上熟悉的老师们。
“W老师！”我飞奔过去，忽略了他要跟我击掌的手直接扑进他怀里。
在回忆这一段经历的时候我都惊叹于当时的勇气。他应该也没想到，但还是紧紧抱住了我。
在考试前老师们就说过每个考场每天都会有不同的“神秘嘉宾”出现，要我们拭目以待。W出现在我高考第一场考试的现场对我来说无疑是最意外和最惊喜的了。说得俗一点就是，他的出现给我带来了力量。一直到语文卷子发下来之前，我都不知道我的心脏怦怦地跳着是什么原因。
然后，我屏住呼吸把他写进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一篇作文里。
“你们再看看书，我再看看你们。”
上了大学、进入中文系之后，文艺学的教授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爱情是文学的土壤。”每每听到这句话我都会心一笑。
高考语文的分数是我有生以来考得最高的一次，得益于我的作文，谢谢你，出题人，谢谢你出了我最擅长的抒情主题。我有百分之一千的信心用我的那篇文章去打动阅卷老师，以及——虽然他不可能看到——W。
2019年全国三卷语文作文题：看图写作——
毕业前的最后一课，老师说：“你们再看看书，我再看看你们。”
看到题目的一瞬间，我捂住眼睛捂了五秒，随后立即调整状态开始答题。今生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你对我多重要了，不如就请你来当我作文的主角吧，在你看不见的文章里，我要写下我想对你说的所有。
2019年6月5日，我们全班坐在这个教室里上课的最后一天。好巧不巧，最后一节课是W的地理课。
我坐在倒数第二排，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窗外有点阴阴的，他讲了一道很有意思的题。正课内容早已忘记了，只记得那道题很拔高，我在做笔记的空隙里光明正大地看着他。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上课，最后一次上他的课，最后一次听下课铃，最后一次看他在讲台上为我们讲题。我的脑海里反复强调着这45分钟可能将是我人生中永远忘不了的45分钟，拼尽全力去记住每一个细节，回忆却还是生生溜走。
还剩15分钟的时候，他放下粉笔：“讲完了，你们再看看书吧。”
我低下了头。
“抱歉，不想耽误大家，但还是觉得这些话必须要说。”
我抬起了头。
“高考过后你们就是真正的成年人了，我希望你们去喝一次酒，喝得烂醉，这样你就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喝到什么程度会醉，希望你们记得这一点，未来好好保护自己。
“我希望你们知道自己的酒量、自己的极限、自己到什么程度会走不了路、需要休息，在今后的人生道路里，只要还没有碰到那根线，就要尽全力拼下去，不要放弃。
“我希望无论如何，你们要做勇敢、阳光、善良的人，这是最重要的，善良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能忘记这一点。”
我低下了头。
“最后，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找一张纸给我写几句话吧，随便什么都可以，不要留名字。”
教室里响起撕纸的声音，大家低下头开始认真书写，我什么都写不出来，最后留下八个字：少抽烟，对身子不好。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谢谢你总是那么温柔地给我们讲题，谢谢你总是给我们加油打气，谢谢你那么幽默给我们带来快乐……谢谢你在高二那年和我聊了会儿天，谢谢你把喜糖分给我，谢谢你让我的高三一年总是怀抱着对第二天的憧憬，谢谢你告诉我的一切，我一定会勇敢阳光善良……
答题卡被收走了。
酒、翠湖的船和眼泪
6月9日早上7:30，我醒了。
9点钟要去学校拍毕业照，当时的我也不会化妆打扮，随意梳了头直接就出门了。毫无实感地走过这条走了三年的路，一切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都跟高考前一模一样。所有人都一模一样，没有一夜变成小大人，大家依旧青涩。F也很青涩，换了另一件没有被签过名的校服；W也还是一样，穿着那件我最熟悉的蓝色西装。
普普通通地拍完了照，普普通通地和老师道别，普普通通地打扫教室，普普通通地永远离开。
我坐在朋友电驴后座，我们俩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梭着，我小心地问她：“你说，今晚的散伙饭W会来吗？”
朋友不愧是朋友，一下子戳破了我的小秘密：“你就说你是不是对他有别样的感情。”
“哈哈哈。”我干笑了几声，抬头看着云：“我从小就想去翠湖划一次船，你想去吗？”
“走啊，我也没划过！”
结果散伙饭一个老师都没来，连班主任都没来。班主任的儿子在医院，她远程打电话给我们说了毕业寄语。我们一边哽咽一边碰杯，我时刻牢记着W那句“你们要喝醉一次”，朋友们都喝得上头了，隔壁桌的F突然趴下大哭了起来。他的朋友调侃道：“你前任过生日你都没哭成这样吧？”
原来他是那种前任过生日会哭的人啊。
受到他的情绪感染，我旁边另一位男性朋友也绷不住了，直接抱着我开始嚎啕大哭，他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我麻木地看着另一桌也在大哭的F，硬是把眼泪憋回了家。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一点也没醉。直到写下这篇文章的2022年8月，我还时不时喝很多酒，至今也不知道我到底喝到什么程度才会醉。
自那天以后，我和W、F、以及班上的大部分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果我常说“好想回到高三”，那必然是想他们了。不过即便回到过去，我的遗憾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的遗憾不是考试时没有写出来的那道题，不是没有说出口的表白，不是说错的话，不是偷过的懒，只是和他们在一起时的简单的青涩的幸福流逝得太快，我没能好好记住。
我将我的现实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自己眼前，就担心哪天我的梦境和我的现实产生了较大的偏差，让醒过来的我无法摆脱，至少还有这一份永远不会改变的现实能把我拉回来。
至此停笔。